“諸子時代”的時間框架與思想分層
來源:光明日報作者:曹峰 2025-08-05 10:20
給歷史劃分時代,是人類回顧和分析以往歷史進程時常常使用的一種方法,由此可以凸顯出不同的時代特征,設計出不同的演化進程,規劃出不同的人類理想。例如古希臘人將人類的文明演化分為五個時代,分別是黃金時代、白銀時代、青銅時代、英雄時代、黑鐵時代,這是一個由完滿無缺向混亂邪惡下落的過程。中國古代也一樣,將上古想象成最完美的時代,之后越來越不堪,如以莊子為代表的道家認為“至德之世”是最美好的世界,而后則是不斷衰落的過程,這當然是為了通過歷史塑造來展開現實批判;《禮記·禮運》所代表的儒家則想象人類先有“大同”世界后有“小康”世界,雖然也體現為衰降,但還是有希望的,這和儒家整體上對人類抱有信心相吻合。韓非子則反之,認為歷史是不斷進步的,上古是有巢氏,只能“構木為巢以避群害”,中古是燧人氏,已經懂得“鉆燧取火以化腥臊”,所以當今之世一定比古代要好。《春秋》公羊學者也發明出“三世說”,認為人類歷史是從“據亂世”到“升平世”再到“太平世”的不斷完善的過程。戰國時期鄒衍的“五德終始說”和董仲舒的“三統說”,則把人類歷史看作一個循環往復的周轉過程。
近代之后的西方,隨著科學的發展,在考古學、歷史學、哲學等領域都給人類歷史作出了新的劃分,例如考古學上的石器時代、青銅時代、鐵器時代等,歷史學上的上古、中古、近代、現代,以及狩獵采集時代、農耕時代、工業時代等,哲學史和思想史領域雖然大體依據歷史學的劃分,但也有其獨特的解讀方式,例如馬克思推出了五大社會形態理論,雅斯貝爾斯推出了“軸心時代”概念,都對今人理解與詮釋世界演變產生了重大影響。當然每一種劃分,都有其特定的立場和特殊的功能,即便馬克思在推出五大社會形態之后,也意識到可能未必完全適應東方,因而又專門追加了“亞細亞生產方式”作為補充。不管怎樣,每一種在歷史上留下烙印的時代設定,都對人類發展作出了有意義的解釋,并對那個時代的歷史意識以及觀念塑造產生了深刻的影響。
因此,時代觀念完全可以根據人類對于歷史認識的調整而重新編碼,其目的是幫助人類更好地認識過去、創造未來。這些年,一個新的時代觀念開始漸漸凝聚學者的共識,那就是“諸子時代”。與“諸子時代”近似的概念最先是馮友蘭提出來的,他認為漢以后是“經學時代”,而在那之前的春秋戰國時期則是“子學時代”,時間跨度大約從公元前6世紀到公元前2世紀,始于春秋晚期的老子和孔子,終于漢代“罷黜百家,獨尊儒術”之后。其特點是諸子百家的興起,私人著述的昌盛。毫無疑問,百家爭鳴時期是中國思想史上最輝煌燦爛的一段時光,也是足以在世界文明史上留下中國人痕跡的一段時光,作為中國人的精神故鄉,文化生機的開掘、文化自信的保持、文化共識的凝聚,很大程度上是這個時代提供了無窮的資源。
然而,“子學時代”這個名稱還是有些狹隘,首先,這是一個為了與“經學時代”相對應而產生的概念,側重學術思想的轉移變遷,沒有將其視為包括政治經濟文化在內的文明史概念。而如果使用“諸子時代”,則是以“諸子”為代表性標簽,將那個大放光芒于世界的時代特征更為鮮明地凸顯出來,所以這是一個類似“軸心時代”,但更具中國自身特點的概念。其次,“子學時代”只能僅僅涵蓋春秋晚期到漢代前期四百余年的時間,然而“諸子百家”其精神來源于何處,“諸子百家”其影響又延續于何方,這些重要的問題卻被遮蔽了。如果使用“諸子時代”的概念,就可以借助歷史的視野,溯源展流,將這個時代的來龍去脈全方位地展現出來。??
這樣的話,“諸子時代”在時間上將大大拉長,除了戰國晚期到漢代早期這個黃金時段,還可以再向上延伸至“前諸子時代”,向下拓展至“后諸子時代”。
“前諸子時代”要回答的是,需要怎樣的儲備和鋪墊,才足以出現諸子百家的輝煌。過去我們將百家爭鳴的出現僅僅歸因于時代的裂變,即周文疲敝、禮崩樂壞之后出現的觀念革新、子學興起。然而,時代變動只是外因,只是觸發,思想的基因和種子,乃至思維方式、表達方式、價值判斷、審美趣味都來自三代,尤其是西周以及東周的春秋時代。這段時間,因為文獻稀少,加上后人的反復詮釋,我們所能看到的傳世文獻難免加上太多后人的烙印,尤其是儒家的烙印。然而,現在歷史給予了我們新的機遇,大量出土文獻正源源不斷地涌現,而且很多文獻層次高、時代早,如清華簡、上博簡、郭店簡等,給我們打開了許多不同于傳世文獻的窗口,為我們研究前諸子提供了更多更好的材料。那些在諸子百家那里成為典型命題的道論、德論、心論、性論、命論、氣論、名論、宇宙觀、生成論、天人關系、神人關系、禮樂制度、倫理規范、陰陽五行、君道臣道等等重要問題,現在有了更為豐富的討論空間。過去,諸子之學的興起代表著王官之學的衰落,是一種普遍的認識,而出土文獻告訴我們,戰國時代未必只有諸子之學,超越諸子之學,對宇宙、歷史、宗教、道德做出更宏大更全面思考的王官之學很可能依舊存在,對《呂氏春秋》《淮南子》《春秋繁露》這類集大成式文獻的形成,無疑產生過直接的影響。
再來看“后諸子時代”,我們現在普遍的認識是罷黜百家之后,諸子時代就結束了,中國從此進入一味因循、沒有創新、儒家獨大、思想萎縮的時代。其實歷史遠遠沒有這么簡單,諸子的思想理念、諸子的表達方式、諸子的批判精神、諸子的個性自由依然在傳揚和延續,不然無法解釋揚雄、王充、嚴遵乃至魏晉玄學等充滿想象力和創造性的思想現象。甚至到了東漢末年的王符,其《潛夫論》在思想主張與精神品格上仍然有意識地直追先秦諸子。所謂“潛夫”正表明作者是隱居山野、身在下位,與政治保持距離的“處士”。雖然漢末子學已不再是先秦“一曲之士”的學說,而具有鮮明的“一體多元”的特征,但其強烈的批判精神與現實關懷,仍然與先秦諸子一脈相承,為魏晉玄學開啟了風氣之先。
按照劉勰在《文心雕龍·諸子》中對諸子之書與諸子之學給出的定義,諸子之書是“入道見志”類著作,諸子之學是“博明萬事”之學。如果依照這個標準去衡量,隋唐之前,中國士人雖然熟習儒家經典,但除了個別像韓愈那樣堅守儒家道統,堅決排斥佛老的人之外,大部分人如創作《顏氏家訓》的顏之推,通過會通儒釋道,從而“入道見志”“博明萬事”者比比皆是,從他們身上,仍然可以看到諸子風范的余緒。因此,即便我們把具有自由、獨創、實用特征以及人文理性精神的“諸子時代”下推到唐代,也并不為過。
即便是似乎已經被研究透了的春秋戰國諸子,依然有很大的深入空間,例如第一撥諸子和第二撥諸子在性質、話題、境界、影響上就有很大的不同。我們現在講的“諸子百家”概念還是模糊了一些,“諸子百家”完全有必要再分出層次來,那就是第一撥諸子和第二撥諸子。第一撥諸子以老子、孔子、墨子、孫子四人為代表,他們都是春秋晚期戰國初期的,當然他們著作的形成時間可能會延續到戰國時期。這四個人是否有明確的“諸子意識”呢?還很難講,他們作為諸子可能是被第二撥諸子塑造出來的。第二撥諸子以孟子、莊子、荀子、韓非子為代表,包括了眾多的稷下學者,他們已經有明確諸子意識,就是要講別人所不能講,就是要求新求變,而且會有強烈的彼我是非意識。《莊子·齊物論》里面描述的正是這一場景,諸子百家在那里捉對廝殺,發生強烈的思想碰撞。這兩個層次需要理清楚,第一撥諸子可以稱為“非典型諸子”,綜合性開放性更強一些,作為“六經”支與流裔的成分更多一些。第二撥諸子可以稱為“典型諸子”,他們積極回應社會挑戰,在思想上發生激烈的爭鳴,展現出強烈的個性。這兩個層次分開以后,目前的諸子研究又有很多話題可以開拓了。
再說一下王官之學和諸子百家的關系,這是個老話題,但學界關注的熱情始終不減,可見這是一個牽一發動全身的命題,是諸子學研究繞不過去的門檻。說諸子百家出自王官之學,是“六經”的支與流裔,或者是時代的產物,可能都有道理。晚清到民國時期,需要思想革新,需要應對變局,所以有學者反對傳統的王官說,提出政治、經濟、文化、思想發生大斷裂以后,諸子百家才會蜂起。民國初年,社會正在發生大變革,所以這么講會有很大的市場。此后很多學者實際上都持“調和說”,既認為“諸子百家出于王官”有道理,同時也贊同是為了應對社會的挑戰,諸子百家思想才蜂擁而出。我們有必要區分大傳統和小傳統,過分拘泥于王官之學的話,可能就會局限于小傳統。如果有一官就有一官之學,那么豈不是一百個官職就有一百種學問嗎?這樣去認識的話,反而會變得支離破碎。應該存在著貫通各官、各家、各派的學問,可以將它稱之為大傳統。這種大傳統實際上是隱含在諸子百家背后的共通的東西,不一定非在諸子百家之前。現在我們發現先秦其實沒有那么明顯的諸子百家之區分,它們之間思想的共通性,完全超出我們的想象,這一點因為出土文獻等新資料的大量發現,得到進一步的證實。
舉一個例子,例如黃帝之學,當年司馬遷走遍中國的時候,發現“人人言黃帝”,雖然“其言不雅馴”,但是大家都講,那就是黃帝之學。現在通過出土文獻來看,這是可以得到印證的,像近年公布的抄寫于戰國中期的清華簡《五紀》,可能就是黃帝之學的一種。《五紀》是一部大書,有130多支簡,近5000言。此書的后半部分講了一個黃帝戰勝蚩尤、重整天下山河、為世界設定秩序的故事。其主要內容是宇宙論和天人之學,沒有明顯的學派特征。但看得出此書在當時一定非常重要,這么重要的書出現于戰國中期,說明什么呢?這說明當時有一些人,尤其是政治地位很高的人,在學習和研究這種貫通性的、全局性的、整體性的學問。這種學問很難說清可以歸于諸子百家中哪一家,可能有陰陽家的成分,有道家的成分,也有很多內容是各家所共同尊重的東西,所以這是一個類似于《洪范》之學的大傳統。我們知道儒家特別重視《洪范》,將其視為儒家理論的根本,其主旨用今天的話講就是儒家的政治哲學。如果說《洪范》的原型真的是商代遺臣箕子和周武王之間的對話,那么在歷史上肯定有一個傳承的過程,而這種傳承,我們在傳世文獻中已經看不清楚了。現在通過出土文獻,發現了與之相關的不少東西,例如馬王堆帛書《黃帝四經》,清華簡《五紀》也可以置于這條傳承的線路上。過去我們只注意個性鮮明的諸子百家,與諸子百家并行的整體之學,卻因為各種原因被遮蔽了。其實這種高于諸子的整體之學一定是存在的,稱其為六經之學也罷,《洪范》之學也罷,黃帝之學也罷,都體現著這個大傳統。我們也可以稱呼這個大傳統為“帝道之學”。“帝道之學”關心的是怎樣站在天下的角度去看待問題,這樣的角度絕不可能僅僅局限于一個王官。這是一種宏大的敘事,致力于對天地人進行重新整理,然后把它放在一個數字化的框架里面,加以格式化、秩序化,這種學問看來在先秦不少,與諸子之學同時存在,漢初的《春秋》公羊學以及董仲舒的學說就有類似的色彩。
可見,“諸子時代”是實際存在的時代,而非想象的產物。“諸子時代”有著相當長的時間延續,有著相當豐富的思想內涵。從模糊的諸子意識到明確的諸子意識,再到收束諸子意識于經學意識之下,在中國思想史上占據了漫長的過程。同時“諸子時代”也不一定排斥王官之學,這兩者可能是并行不悖的。總之如果我們不按西方的框架來為中國思想史分期,就可以發現“諸子時代”是一種更為真切的、更為準確的認識,有助于我們對中國文化做出更為貼切的理解。
(作者:曹峰,系中國人民大學哲學院教授)
編輯:宮英英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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